第3章 刀

　　縣府衙門外。

　　“陳大安在獄里病死了，你來得正好，趕快把尸體弄走，看著礙眼?！?/p>

　　兩位衙役滿臉嫌棄，扔下尸體，轉(zhuǎn)身便進(jìn)了衙門。

　　陳棠望著身前那具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尸體，面沉似水，皺眉不語。

　　沒什么解釋。

　　也沒給詢問的機(jī)會。

　　人死了，收尸吧，就這樣。

　　只要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陳大安生前遭遇過一番非人折磨，不可能是病死的。

　　陳棠穿越而來，這是與陳大安第一次見面。

　　沒想到，卻是這種方式。

　　要說他對陳大安有多深的感情，倒也不至于。

　　可就算沒有重生在陳棠身上，只是置身事外，看到這一幕，也很難保持平靜。

　　陳棠卻很平靜。

　　至少，表面看起來如此。

　　靜立良久，陳棠默默的俯身，抱起陳大安的尸體，將其放在背上，朝著家里行去。

　　穿越之后，他一直在雪山上修煉。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周圍的寒意！

　　陳氏父子兩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沒有人在乎，也沒地方講理，更不會有人給他們一個(gè)公道。

　　就像是兩只螻蟻，被人隨意踩死。

　　常澤縣上的行人看到背著一具尸體的陳棠，都大皺眉頭，遠(yuǎn)遠(yuǎn)躲開，唯恐避之不及。

　　陳棠終于明白山中客那句話的含義。

　　“老孫頭，這個(gè)月該交例錢了！”

　　“柴爺，例錢怎么又漲了？”

　　“別他媽墨跡，讓你交多少就交多少，沒我們惡狼幫保護(hù)，你這鐵匠鋪?zhàn)釉绫蝗嗽覡€了！”

　　不遠(yuǎn)處的鐵匠鋪，幾位惡狼幫的幫眾正在附近收錢。

　　常澤縣盤踞著兩個(gè)幫會，其一便是黑水幫的設(shè)立在這里的分舵，其二便是本地的惡狼幫。

　　兩大幫會各自稱霸一方，心照不宣，互不侵犯，還算太平。

　　黑水幫與各大郡縣的官府都有生意往來，惡狼幫大部分收入，靠收取附近商戶的例錢。

　　其實(shí)就是保護(hù)費(fèi)，若是不繳納，這群人就會上門來找麻煩。

　　兩個(gè)幫會與常澤縣衙門都有利益往來，官府的人自然睜只眼閉只眼。

　　對于做點(diǎn)小生意的商戶來說，除了苛捐雜稅，還要應(yīng)付這些黑道幫會，自然是苦不堪言。

　　“這個(gè)月沒什么生意，手里就這點(diǎn)余錢，還望柴爺通融一下……”

　　那位老孫頭雙手捧著兩百文銅錢，滿臉堆笑。

　　“去你媽的，這點(diǎn)錢就想打發(fā)老子？”

　　柴爺揮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老孫頭的臉上，破口大罵。

　　他掄起手臂，正要接著打，余光瞥見不遠(yuǎn)處的陳棠，不禁大皺眉頭。

　　“草，出門見尸！”

　　柴爺罵了一句，一把奪過老孫頭手里銅錢，塞進(jìn)懷里，揮手道：“走，咱們躲開點(diǎn)，別沾上晦氣！”

　　“小崽子，快點(diǎn)滾！再讓我撞見，我他媽弄死你！”

　　柴爺臨走瞪了陳棠一眼，罵罵咧咧，帶著幾位惡狼幫小弟快步離去。

　　陳棠面無表情。

　　他現(xiàn)在沒心思搭理這路貨色。

　　“陳棠?！?/p>

　　鐵匠鋪的老孫頭沖著陳棠招招手，喚了一聲。

　　陳棠腳步頓住，略有遲疑，還是背著陳大安走向鐵匠鋪。

　　陳大安生前與這位老孫頭有些往來，那兩張弓和弓箭，都是在這里打造的。

　　“陳棠，剛剛多謝你了?！?/p>

　　老孫頭一側(cè)臉頰紅腫，笑容苦澀。

　　陳棠搖搖頭。

　　他也沒幫什么。

　　“陳兄弟他……”

　　老孫頭看向陳大安的尸體，欲言又止，嘆息一聲。

　　陳棠沉默。

　　片刻之后，他問道：“孫伯伯，還有事嗎？”

　　“有，有。”

　　老孫頭似乎想到什么，轉(zhuǎn)身回鋪?zhàn)永?，很快便拎著一柄漆黑的帶鞘長刀走了出來。

　　“這是……”

　　陳棠皺眉。

　　老孫頭道：“你出事之后，陳兄弟在我這留了點(diǎn)銀子，讓我打造一口好刀?！?/p>

　　“他說在你小時(shí)候，曾問過你，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你說要當(dāng)一個(gè)行俠仗義的刀客，闖蕩江湖。他一直記著這事，就是家里窮，以前總舍不得?！?/p>

　　“陳兄弟說，從小到大，他都沒給你買過什么禮物。等你這次傷愈回來，這柄刀就送給你，給你個(gè)驚喜。”

　　陳棠聽完，沉默許久，才將陳大安輕輕放下來，靠在鐵匠鋪前，伸手接過那柄長刀。

　　他只是穿越來的，與陳大安從未生活過，談不上什么感情。

　　他怕麻煩。

　　甚至下山前，想到要與陳大安見面，演出父子情深的戲碼，他都覺得麻煩。

　　陳棠也不喜歡這種血海深仇的壓力。

　　可不知為何，看著手中的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有些難受。

　　刀打好了，人卻不在了。

　　陳大安終究沒能親手將這柄刀交給陳棠。

　　兩人這一世的父子緣分，就這樣盡了。

　　最后一面也沒能見到。

　　“陳兄弟那天來，跟我聊了許多?！?/p>

　　老孫頭繼續(xù)說道：“你出事之后，常被這的人嘲笑，說你是伏虎什么的……陳兄弟提起此事，臉上卻滿是驕傲?！?/p>

　　“他說你是個(gè)好孩子，是個(gè)血性男兒，若能撐過去，將來必定是個(gè)名揚(yáng)天下的刀客?！?/p>

　　陳棠低垂著頭，望著靠在鐵匠鋪前的陳大安，胸口似有一股無名氣，無處宣泄。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甘?！?/p>

　　老孫頭拍拍陳棠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勸道：“可你得想想，咱們就是普通人家，遇到這種事，確實(shí)沒什么法子。這人吶，都是命，趕上了只能認(rèn)?！?/p>

　　普通人就該認(rèn)命嗎？

　　倉啷！

　　陳棠突然抽出長刀。

　　刀刃流暢鋒利，刀身明晃照人，確實(shí)是口好刀。

　　刀身光滑，沒有任何圖案花紋，但在刀身末端卻刻著兩行小字。

　　“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陳棠輕聲道出。

　　老孫頭道：“這是陳兄弟讓我刻上去的，說是常聽你祖父提起，一并送給你?！?/p>

　　陳棠還刀入鞘，閉上雙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怕麻煩。

　　但他更怕良心不安。

　　因?yàn)殛惔蟀?，他才有機(jī)會在雪山上練武，傷愈歸來。

　　既然來到這個(gè)世間，以陳棠的身份重活一世，前身的這些恩怨情仇，他就得接下來。

　　這便是江湖。

　　片刻之后，當(dāng)陳棠再睜眼時(shí)，神色已恢復(fù)平靜，古井無波。

　　重活一世，他不想認(rèn)命。

　　如果要認(rèn)，他只認(rèn)手中這柄刀！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孫伯伯，我爹無緣無故怎會傷了官府的人，到底傷了誰？”陳棠問道。

　　“這事不怪你爹?！?/p>

　　老孫頭道：“聽說是那崔勇……”

　　話沒說完，老孫頭目光一撇，看到遠(yuǎn)處正有幾位白役剛喝了酒，晃晃悠悠的朝這邊走來。

　　老孫頭心頭一緊，閉口不言，訕訕的笑道：“我也是聽人家胡說的，做不得準(zhǔn)，你快走吧。”

　　“有勞了。”

　　陳棠沒有繼續(xù)追問，道一聲謝，將刀挎在腰間，再次背起陳大安的尸體，朝著家中行去。

　　老孫頭看著陳棠后來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倒也沒有多想，放下心來，暗道：“經(jīng)此一劫，陳棠這孩子倒是沉穩(wěn)許多?！?/p>

　　陳棠將陳大安的尸體暫時(shí)擱置在家中，如今才過正月，天氣寒冷，尸體放在外面倒不會腐爛。

　　老孫頭透露出來的信息，與他之前猜測的相差不多。

　　想知道陳大安與官府之間具體發(fā)生什么，崔勇是其中關(guān)鍵人物。

　　崔勇，附近數(shù)十戶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誰家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就算沒有老孫頭的消息，陳棠也會第一個(gè)找上他！

　　陳棠沒有立即動手。

　　這些天來，他晝伏夜行，暗中觀察崔勇的行跡習(xí)慣，記下常澤縣衙役夜晚巡查的時(shí)間、地點(diǎn)和規(guī)律。

　　崔勇身邊還有兩個(gè)白役，經(jīng)常一起出入。

　　陳棠很有耐心。

　　夜深人靜，朔風(fēng)刺骨。

　　他靜坐在院中，一遍遍擦拭著手中長刀，腦海中不斷推演接下來的行動，推敲細(xì)節(jié)，想好可能發(fā)生的變數(shù)和應(yīng)對之法。

　　他在等一個(gè)時(shí)機(jī)。

　　夜色更濃，彤云密布。

　　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緩緩飄落在冰冷的刀身上。

　　下雪了。

　　而且越下越密。

　　風(fēng)也越來越急。

　　這雪下得正好。

　　風(fēng)雪不但能遮蔽視線，也能掩蓋所有痕跡。

　　陳棠起身，收刀入鞘，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