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落青山（下）

　　物理這東西，最基礎(chǔ)的定理理解起來很容易。什么第一定律，第二定律的。但要是想深入進去，甚至近一步將理論應(yīng)用于實際就有些麻煩了。而如果想通過理論再把工具一起制造出來……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了。假如你大學(xué)學(xué)的動力機械學(xué)之類的工科，那么做些簡單的省力機械應(yīng)該很容易。但對洛云這種根本不知何為物理的人來說，純靠那些模糊畫面，就太不靠譜了，但洛云還是堅持去做，因為他覺得自己能做出來，而且做出來過。而沐兒完全理解不了他哪來的自信。

　　這兩天就要開始春耕了，家里肯定是不會忙這邊了。就是沐兒恐怕也要被武叔叫去幫忙，那洛云這個‘閑人’想要做什么就得靠自己了。

　　心里計劃了一番，洛云拉著沐兒沿著原來的水道繼續(xù)向山上走。路過爹娘合葬的墓地時，沒等沐兒反應(yīng)過來，洛云就主動的走了過去磕了三個頭?？耐炅撕蠛敛煌侠恼酒鹕?，拉著正準(zhǔn)備一起下拜的沐兒繼續(xù)走。

　　上山的路就一條，而且就是人踩出來的路。雖然不是土路，但這石頭一階一階地，高低寬窄不一，想爬上去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沐兒走在前面站在一些比較高的石頭上本來還想不好走的地方拉一把，沒想到洛云走平路的時候腳步還輕飄飄的給人感覺沒有一點力氣。但在這需要攀爬的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洛云走起來卻格外平穩(wěn)。眼睛都不像沐兒那樣一直盯著腳下，害怕踩空，磕絆著?！磥碓聘缯娴氖腔謴?fù)過來了’沐兒心里想著。

　　洛云沒注意到沐兒的表情。只是盯著前方的山路，手腳并用的向上爬，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困難。山不高，洛云估計海拔也就一千多米，但沒有路實在是太難爬了。想到峰頂恐怕是不可能了，而且到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到，山后還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秦嶺山脈啊，什么叫做層巒迭嶂，這種一眼望去一山連著一山高的視覺沖擊就叫做層巒迭嶂了吧。

　　“云哥，在往上就沒有路了，到那邊的亭子里歇會吧?！便鍍嚎纯刺栆呀?jīng)開始偏西了，再爬下去就要進入翻過山頭進入野獸出沒的山林了。

　　洛云順著沐兒指的方向望過去，不遠處確實座亭子?；蛘哒f那根柱子撐起來的木架子上再搭上耄草之類能遮陽的東西的話，那確實可以稱作是一座亭子?！昂冒?，去那歇會咱們再下山。”

　　兩人來到這處于山頂之下的草亭，洛云仔細觀察了下這亭子。話說凡是有人的山似乎山頂上都有個亭子，但洛云所在的山附近雖然挨著首陽山挺近。但到他們這里就顯得有些偏僻了，而且這山上風(fēng)景不是特別出眾，誰會沒事跑這里來搭個亭子呢。不過這亭子也夠簡陋的了，腳下是快大石頭，幾塊比較平整的磚石墊底，四根圓柱撐起了一個細竹編制的木架頂?？粗茏咏Y(jié)構(gòu)縫隙中夾著的黃草，看的出原來是有一個草蓋的頂棚的，估計是山上風(fēng)雨把草都吹走了。

　　洛云在這邊打量著，沐兒卻主動跑到靠山的一個石縫處。搬開一個大石板，從里面抱出了一大捆編好的草甸子。顛顛兒的跑回來，墊著一塊石頭，將草甸甩上架子頂，然后熟練的鋪開。在洛云驚訝的眼光中，這草亭就完整了。隨后，沐兒又跑回了那小石洞中，竟然又從里面拿出了兩張蒲團！

　　“這，這些東西……”洛云實在太驚訝了，他跟到那個石洞往里面一看，里面還有一張小桌子和一個破木箱，這些都用一張油布蓋著。洛云打開木箱，里面竟然還有一個小炭爐，土陶的紅泥水壺和黃紋木杯。甚至還有個小油紙袋包著幾塊木炭。這準(zhǔn)備的也太充分了吧。

　　“云哥你都忘了？也是，你都快一年沒到這來了。這是老爺給夫人準(zhǔn)備的東西啊，原來夫人天氣好的時候最喜歡到這亭子里坐坐。不過云哥你只喜歡往后面山林里跑很少來這里?！便鍍簩⒌首訑[到亭子里，有拿起水壺“云哥渴了嗎？要不要喝點水？”

　　沐兒拿著水壺到附近的山泉里打水，洛云獨自站在亭子里俯視山下的村寨還有對面的山巒。心里卻在感嘆著那沒見過面的爹娘的恩愛情誼。“如果他們都還活著，或者我們也會是幸福的一家人吧……”輕聲感嘆著，兩個學(xué)識、見識家庭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是像《鳳求凰》那種情話故事里講的那么簡單。兩個人連興趣愛好都完全不一樣的人想和諧的生活在一起是很困難的事情，這其中的遷就、忍讓、包容、是第三人不能明白的。說起來《鳳求凰》的兩位主人公也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

　　感嘆完爹娘這只存在于故事中的感情，洛云回過神來仔細觀察村寨和對面山坡山模模糊糊的一整片坡田?？戳税胩欤逶迫滩蛔∮謬@了口氣，想像和現(xiàn)實總是有差距的。原本他還想等村子富裕起來后把全村的房子從新規(guī)劃建造一遍，把小山村建成山莊一樣的地方。但這么一看，山上適合建房子的地方實在是不多。要想人工制造一個平臺，一是沒有那個人力，再是沒那個技術(shù)。就目前來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等富裕了幫大家把房子蓋得好一點。山上又不缺石頭，把房子都改成磚石的應(yīng)該不難。建造山莊看來一兩年內(nèi)是不用想了，那么先要解決的就是農(nóng)田。

　　洛云的目力極佳。站在這快一千米的山峰上，看山腳和對面山坡的農(nóng)田里，甚至能數(shù)清楚插在田地里的稻草人。遠遠看著幾個身影在各自的農(nóng)田里忙碌著，應(yīng)該是在做春耕的準(zhǔn)備。洛云皺著眉頭仔細觀察地形，不斷的和印象中出現(xiàn)的山田相比較，心里琢磨著應(yīng)該怎么改造。洛云知道這種山坡上的莊稼地，一場雨就能讓土薄一層。更不防到了雨季時，一場暴雨從山上沖下，大部分的莊稼都保不住。

　　洛云的腦中浮現(xiàn)起一些畫面，曾經(jīng)……似乎……有那么點印象，一個男孩看著山上被雨水沖走的樹苗茫然無措。冒著雨搬來了石頭去擋住要劃走的樹苗，可是一塊石頭不夠，于是搬來了更多，更多，最終泥土終于被擋住了。雨停后，看著那片平整的土地，男孩在樹苗旁站了許久。那種田被人們叫做什么來著？好像路過的人叫他們梯田？說是一層層的好像巨人用的登山階梯。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洛云看著眼前，覺得要把所有坡地改成梯田蓄水讓全村人種水稻那估計大家全都得餓死。因為水稻的產(chǎn)量太低了，達官貴人吃吃還行。要是普通農(nóng)人想頓頓白米飯，那是不現(xiàn)實的。但正因為物以稀為貴，這水稻用來交賦稅還是能抵不少粟米、大豆的。所以李家全族種了不到十畝的水田，還劃為族產(chǎn)就是專門為了繳稅用的。洛云自家原來的三畝水田，完全是洛云的爹為了照顧他娘的口味才種的，所以洛云家的糧倉里才能有那么多白米。

　　不種水稻，就是種旱田，這種能存水防流失的梯田也要比這種依山行而耕的坡地好。就是改造起來麻煩些，從這山頂看下去，村里的田還真不少。要想全改造過去，就憑村里的這男女老少百十口子人，沒有趁手工具的情況下估計得忙半年……那就什么也不用干了。

　　困難還是很多啊，光憑理想是改變不了事實的。洛云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緩緩的吐出。暫時放開這些煩惱，讓大自然的氣息滌蕩心胸的郁氣，清醒頭腦。這時沐兒已經(jīng)在草亭中架好了炭爐，拿著火石準(zhǔn)備燒水。

　　“沐哥別忙活了，喝點涼水就行，歇一會就該下山回家了?！?

　　“那怎么行，要是娘知道我讓你喝涼水還不打死我。沒事，很快的。離太陽下山還有段時間，你好好歇歇?！痹陉P(guān)乎洛云身體的問題上，梅姨一家三口都是一樣的固執(zhí)。洛云微微一笑，心中念著這份親情，口中卻不再說什么感謝的話語。一家人再說‘謝謝’就是生分，傷人了。

　　看著沐兒架好水壺，洛云轉(zhuǎn)身在亭子周圍轉(zhuǎn)悠。不得不說他的爹娘還真是很有眼光，這個亭子的位置往前不但能俯視村寨，往后正好也能看到山后的群山樹林。

　　遠望著郁郁蔥蔥的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近看著樹冠間不時飛起落下忙碌的雀鳥。遠聞山間幽幽傳來的幾聲猿猴啼叫，近聽山泉擊石的琳瑯叮咚；山風(fēng)拂來，清新襲人；洛云飄飄然生出了一股出塵之感，靈臺空明，目光悠遠，浩浩渺渺山川盡收眼中。

　　良久，身后壺聲鼎沸。洛云也從那奇妙的狀態(tài)中醒覺過來，回想起剛才那奇異的觀感，如同和山川大地融為了一體，端是美妙不可他言。突然搖了搖頭，將那出塵的念頭排出腦海：“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現(xiàn)在就回歸山林還太早。”

　　轉(zhuǎn)身回到草亭，接過沐兒遞過來的水，熱度透過木杯傳遞到手心。洛云握著杯子又看向山下的村寨。自己所在的這座山和前面種田山夾出一個足有高爾夫球場大的山谷。長年的雨水、溪流的沖刷，谷中地勢平整而且草木茂盛。按說那里是最適合建房和種田的，但無奈。人不能和天地斗，一場暴雨就可能讓那片沃土變成汪洋。

　　“沐哥，咱們出山的路在哪呢？”觀察了良久，洛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要去縣城總得有路吧，生產(chǎn)了東西總得用車拉出去吧，怎么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哪里有能走牛車的道路呢？

　　沐兒走到洛云身邊，手搭涼棚的望著山腳，指著山谷的盡頭說：“就那邊，進山出山都得走這條山谷。沿著那條路繞過前面這座山，再翻過一個山坡就能看到大路了。順著大路往東走個不到十里路就到九峰村了，過了九峰村再走二十多里地就到縣城了?！?

　　沐兒說的是云淡風(fēng)輕，洛云聽的是目瞪口呆。什么叫做荒野山村，他算是見識了。這還真是夠偏僻的，以現(xiàn)在的道路交通情況?？坎叫幸窍脒\送東西出山去縣城，那得天不亮，披星戴月的出發(fā)。路上還不能耽誤，到中午頭差不多能到縣城。難怪縣衙都不愿意管這里，這距離傳達個命令跑一趟實在是不值當(dāng)?shù)谩?

　　李家村的老祖宗們還真是選了個好地方啊。這么個山寨，戰(zhàn)亂年間絕對安全，避世隱居的好地方。但到了和平盛世，這就是制約發(fā)展的最大問題。要說外面朝廷黑暗，皇帝昏庸，應(yīng)了那句苛政猛于虎也。那躲在這山里也就躲了，逍遙自樂嘛。但現(xiàn)在是大唐，是政治最清明，君明臣賢的貞觀朝。這個時候不謀求發(fā)展致富，實在是對不起自己。這可是歷史上有數(shù)的貪官都少見的年代。

　　“任重而道遠啊……”洛云忍不住哀嘆了一句?！霸聘缯f什么？”

　　“沐哥，我有個理想?！甭逶蒲劬Πl(fā)亮看著前方，不等沐兒詢問就繼續(xù)說道：“我有個理想，我想讓全村的人都住上磚瓦蓋得大房子；我要讓全村的人都吃飽穿暖，而且要吃的比他們縣城里的人更好，穿的也更好；我要讓當(dāng)縣令的見了我們都客客氣氣的；我要讓這大山的名字因我而名動長安城；我要做咱大唐最出名的隱士！”洛云越說越大聲，說道最后一句時，已經(jīng)完全是喊了出來。

　　西落的太陽透過山巔，將最后一道絢麗的陽光照射在洛云身上，林間風(fēng)動，群鳥起舞。這壯麗的場景，這激昂的宣言把還從沒見過大山外面景色的沐兒完全震懾住了，久久不能言語。此時洛云身上透出的那股自信，那種昂揚的氣質(zhì)與印象中的平和淡然形象交匯融合。讓人如墜山巒，仰，不知山巔；俯，不見歸處。認不清到底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洛云。

　　洛云沒想到自己突然的理想迸發(fā)帶給了沐兒這么大的沖擊。自己激動完了，突然想起一個簡單的問題，扭頭沖著沐兒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沐哥，咱們這座山有名字嗎？”洛云心想最好沒名字，等將來自己給它命名一個。

　　沐兒聽到洛云的問題，稍稍回過神，似乎沒有意識到洛云怎么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但想起剛剛洛云激昂的樣子和他所說的那些可以說是匪夷所思、白日做夢的理想，又聽到洛云的問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洛云。不是看神經(jīng)病的眼神，而像是在審視，再打量一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嘴里緩緩的說著答案：“聽娘說過，咱們這座山原來卻是沒有名字。但十四年前的一天，有個道士突然翻山越嶺的來到咱們村。據(jù)那道士自稱是從東邊的首陽山上的道觀來的，來咱們這里尋找仙人。娘說，在那個道士來的前一天。這山上正午時分突然降下大霧，大霧彌漫了一天一夜才散去。那道士就是沖著這霧來的?！?

　　沒想到沐兒突然講起了故事，洛云十分好奇，見沐兒停頓，正要追問，就見沐兒喝了口水繼續(xù)說道：“我娘曾聽那個道士說過，那場大霧來的蹊蹺。那道士在首陽山上修煉，正值午時，突然發(fā)現(xiàn)天空一暗，太陽被一片遮天大的云給擋住了。原以為是要突降暴雨，道觀里的道士們紛紛躲進屋中，那道士當(dāng)時獨自在山顛，來不及趕回道觀里。誰想天降機緣讓他見識了一道奇景。那片遮天大的云彩，像下雪一樣越來越厚，越來越厚，很快云層下端都壓倒了山巔上。道士伸手已經(jīng)能觸碰到云彩了，緊接著一道狂風(fēng)吹過，漫天的云全都被吹落到群山之中，直將群山都蓋在了下面?！?

　　“那道士以為有仙人降臨或是神獸、靈物出世所以急忙下山向著落云之處尋來。最后就找到了咱們村，聽娘說老爺他們陪著那道士在山里轉(zhuǎn)了好幾天。直到云霧徹底散去，也什么都沒找到。那道士臨走時問這山叫什么名字，老爺說沒有名字。那道士說：天云降臨，凡人雖難見神奇，但必有不凡之處。此山乘云而孕靈，以后就叫云山吧?！闭f道這沐兒再次盯視著洛云，舉起手指了指四周“從那時起這片山就叫做云山?！?

　　頓了頓沐兒又指了指身后最高的一座山峰“那個山頭就叫做落—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