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局 東林西雪拙政園

　　當晚，姑蘇城便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雨，竹影搖曳，雨滴啪嗒啪嗒地擾著人不肯入睡。

　　王氏親自伺候魏秉琰盥了面，又向黃銅鏤花的小香爐里撒了把芙蓉香，之后便坐在妝臺前梳發(fā)。王氏雖然四十有余，卻保養(yǎng)得好，只是剛剛一陣穿堂風，王氏不免輕咳了幾聲。

　　“你這咳疾打開春就犯，總不見好，也該尋個大夫好好瞧瞧。你的胃病可大好了？”魏秉琰關心地道。

　　王氏只是雙目含笑：“活了多大的人了，哪就這么嬌氣了。吃了白術堂大夫開的調(diào)胃丸和人參養(yǎng)榮湯，倒覺得有些效驗。大概是夜里貪涼招的咳嗽?！?

　　“倒該換個大夫好好瞧瞧。明天我吩咐長卿，去打聽個好大夫?！蔽罕贿呎f一邊從集錦槅子里抽出一本書，歪在床頭看了起來。

　　“我問一件事，可別怪我多嘴。”王氏一邊將素銀簪子收進酸枝小盒，一邊說。

　　“你說吧?！?

　　“你真的打算把棋院交個安德了？”王氏停下手似信非信地看著魏秉琰。

　　注意到了王氏的目光，魏秉琰便放下了手中的書：“怎么？不妥么？”

　　“安德棋力是眾弟子中最強的，為人又厚道老實，自然是妥當?shù)?。只是今天這檔子事，倒讓我擔心了。”王氏頓了頓，又款款道，“執(zhí)掌棋院，棋力自然得不在話下，品德又是最最重要。安德樣樣都好，唯獨太過老實了。教習之務交給他大可放心，只是這陪弈、任人等事，斷不是他這個性情的人能做的俱到的。以前的咱們棋院的大事也出過不少，都是風風雨雨過來的人，總不能讓棋院折在陰溝里不是。”

　　魏秉琰一笑：“你放心，我今天想好了。安德做棋院掌門，讓長卿幫襯著他，今天我看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倒還行?！?

　　“這算什么，倒讓你這個親兒子成了打下手的不成？就算長卿答應了，那安德的性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最謙讓恭謹?shù)模峙路挪婚_手?！蓖跏弦娢罕c了頭，便繼續(xù)說，“反正長卿打小就沒把棋學下來，倒也不必把這輩子都博在這上面。與其你眼巴巴地盼著他學棋，倒不如讓他趕緊考個功名，才是正道?！?

　　魏秉琰聽到此處，不免長嘆一聲：“只是可惜了他的天賦，你說，他小時候我也沒少管著他，怎么他就不上道兒呢？”

　　夜長雨重，王氏只是吹了燈，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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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清晨，院子里的竹葉沁著露珠，散發(fā)著一陣陣特有的清香。魏長卿與往常一樣，卯時初刻就起了床。

　　他的折扇。這是魏長卿早起想到的第一件事，今天就要和父母一同去王家，若是讓父親知道自己將家傳的折扇拿去賭，便是大事了。他記的那位白衣小兄弟說過，只是賞玩幾日便送回府上，只是自己與他素不相識，他又如何得知自己是哪個府里的呢？

　　魏長卿如今腸子都悔青了，也不敢再往下想，但是事已至此，若只管著急，就不是他魏長卿了。得想辦法，他暗暗琢磨著。

　　“和月，我的折扇呢？”魏長卿靈光一閃，問正在收拾床被的和月。

　　和月在床邊找了找，歪了歪腦袋，說：“不是每次都擱在枕頭旁邊的么？怎么就不見了？”和月皺著眉頭，又跑到書案和集錦槅子那去找，一邊找一邊念叨，“這扇子可丟不得?！?

　　但凡棋士，棋品、棋格、棋力這三者自不必說，下棋時需得焚了香，或著深衣，或披鶴氅，沐浴盥手，坐定席間，右手執(zhí)子，左手便執(zhí)一把折扇。別看這一把小小的折扇，光是扇骨的材質(zhì)自有數(shù)種，每種的氣質(zhì)又大有不同。至于扇面上的詩詞文字，丹青筆墨，亦是體現(xiàn)棋士風骨的重要象征。而這些棋士之間，若相互欣賞，也有互相交換折扇的時俗。

　　盡管魏長卿并不是棋士，但是這把折扇是魏家祖上傳下來的一支玉竹扇，自然丟不得，這點和月自然是知道的。

　　“你先找吧，我一會兒就得出門，先去吃早飯了。”魏長卿見和月半天找不著，便丟下一句，正欲出門。

　　“少爺先別去?！焙驮乱话牙∥洪L卿，“那扇子若是丟了，讓老爺知道又是一頓打?！闭f完，和月不知從哪里捧來一只舊匣子，從里面取出一支折扇來，塞到魏長卿的扇套里。

　　魏長卿先覺得奇怪，又恍然道：“這不是父親的折扇么！”

　　和月趕忙對魏長卿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小點聲，而后說：“昨天老爺說，他新得了一柄扇子，這柄就讓我暫且收起來。只是這梅篆竹和玉竹到底顏色差的太大，你在棋院里就別把它拿出來了。不過好在你這幾天要住在你大舅的園子里不是?！?

　　魏長卿點了點頭，覺得有理，又吩咐和月在家好好找，自己便去用早飯。

　　總算得救了，魏長卿長舒了一口氣。

　　早上，魏府上上下下都忙著。約摸過了一個時辰，魏家才乘車至拙政園。

　　園子門口的小廝見了魏府車馬號的人通報了，立馬將魏家三口從正門引見。

　　魏長卿倒是常來這園子，穿過大堂，便是雪香云蔚亭與正堂——遠香堂了。到了遠香堂的正門，小廝便退下，接引的皆是一身湖藍繭綢衣裙的丫鬟。丫鬟一邊打起了簾子，一邊沖堂里道：“魏府的姑爺來了?！?

　　只見屋子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坐在正中的，自然是王越溫，他已然有些白發(fā)，穿著一件絳紅錢紋對襟。兩側(cè)的椅子各坐著兩位老爺，靠門邊的則是貴婦們和小姐們在說笑。

　　“說曹操曹操到?！蓖踉綔亓⒖唐鹕硐嘤?，“魏供奉好？”

　　魏秉琰擺了擺手：“別笑話我了，不過是吃碗清閑飯。”

　　說到魏家和王家的婚事，當年那也是姑蘇城的一件大事。王家大小姐風光大嫁，光是嫁妝就已然讓這些百姓瞠目結(jié)舌。王獻臣最愛魏長卿的父親一表人才，后又高中舉人第十七名，也算不辜負王獻臣這個伯樂了。而王獻臣的長孫王越溫，自然也是格外敬重這位滿腹詩書的姑爺。兩家的姻親，也成為了一段佳話。

　　才寒暄了一陣，王越溫便笑著看著自己的大外甥魏長卿：“這都幾年了，還不快去看看你顧姨媽，和你的兄弟姐妹們。”

　　王越溫有兩個妹妹，大妹妹嫁給了本地的魏府，二妹妹則嫁給了無錫的顧府。恰巧過了幾年顧憲成上京做官，便也少見了。

　　魏長卿雖然是個紈绔，但是詩書禮教上卻是個靈透人，也是個叔父疼、姨娘愛的。他先按了輩分給各個親戚請了安，又答了姨媽等人的問話，且回答妥當。魏秉琰此時倒覺得自己這個兒子還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顧大人如今在東林書院參議時政，忙得也愈發(fā)的難請了?！蓖踉綔卣f。

　　魏長卿在一邊干杵著，姨夫顧憲成的東林黨早已名震江南，談論間不免多有政事，自己不便插嘴。只是晚輩之中，只有他一個小子，姨媽與姐妹也不由得與他說起話來，一時間脂粉氣息到讓魏長卿覺得憋悶至極。

　　還是三妹妹好，魏長卿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話，一邊想起這個人來。若是三妹妹來，無論是聊琴詩書畫，都是好的。

　　“對了，三妹妹怎么沒來？”三妹妹，正是顧家的三小姐顧子怡，魏長卿現(xiàn)在才猛然想到，怪不得他總覺得少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