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親的兒時
小說:歧途:我一生的岔路作者:憨子時間:2024-11-01 02:30:02
是年,秀章三十三歲。
秀章婚后同楚天商量,準備重操織布舊業(yè),但由于戰(zhàn)亂日甚,又不得不幾度向后拖延。再后,她自知有了身孕。于是,只好賣掉布匹和大部分棉紗,由楚天操持辦起了一個小具規(guī)模的釀酒作坊。
秀章懷孕,是孫二娘期盼中的天大喜亊。她之所以強行將女兒改嫁楚天,是她一日突發(fā)奇想的結(jié)果:老人在念念不忘女兒苦命時,忽一日,她突然想起當年瘋和尚那句奇怪的話——
“賜你兩栗子。單等二十又二年。”
賜你兩栗子?這栗子之中的“子”,不就是男孩,就是兒子嗎!精明的孫二娘恍若大夢初醒,不禁大喜。中國風(fēng)俗,人們結(jié)婚時多在床的四角壓下紅棗,花生,桂圓,栗子四色干果,取“早生貴子”之意。其中“子”不就借用“栗子”為象征。由此想來,瘋和尚——不,是活佛,活佛點化得不是明明白白么,自己咋就糊涂了這多年?
可是,那“二十又二年”是什么意思?老人沉吟中揣摩。那年秀章十二歲,是不是從那年算起,再挨二十二年?想到此她不由-震:倘若果真如此,那秀章就應(yīng)該在三十四歲得子。
黑海魚火!老人又一次驚喜莫名。她宛如航海者在長夜漂泊中,忽然于虛無縹緲間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希望。
屈指一數(shù),秀章三十四歲在即。
于是,孫二娘又度拿岀了令須眉遜色的魄力,雷歷風(fēng)行,不容商議,更不顧女兒同意與否,強行令秀章改嫁給了何楚天。如今果然又懷孕了。老人欣喜無比。從此,她日日佛前焚香禱告。神奇的是,每禱告,她眼前總浮現(xiàn)有當年那位瘋和尚。和尚慈目含笑,頻頻頷首;清清晰晰,栩栩如生。
可嘆天不假壽,孫二娘不久忽然病故。這位飽經(jīng)滄桑,戎馬倥傯式一生的老人,死前別無留戀,唯不見秀章臨產(chǎn)生兒子,帶走了萬千遺憾。
她死未瞑目。
不知是蒼天有眼,還是那瘋和尚果真有德有靈,反正是孫二娘去世三個月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底,戰(zhàn)火紛飛時,一個濃云低垂的天,秀章臨產(chǎn)了。而且生的果真是個男孩。
這男孩就是本書的主人公之一,也就是前面提說過的——何卯生。
這卯生出世之前,似乎多多少少還帶有些許傳奇色彩。只可惜其人后來不爭,或說造化弄人,以致他一生混得十分平凡而又出奇的荒唐,酷好折騰;落得自感一輩子僅獲一個情字,余概一事無成;白白辜負了母系兩代人的期盼與期望,也白白地耗費了父母賦予的一世大好人生。
當然,是人都有三分長處。據(jù)說,卯生墮地之始,便救了母親一條性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母,真可謂功高蓋世,善莫大焉。
這個“救母”之說,是很多年后,金葉兒姐姐告訴卯生的——
秀章臨產(chǎn)前夕,曾在孫二娘靈前發(fā)誓,并鄭重地告訴過楚天:她若產(chǎn)后不是男孩,不能告慰在天老母,定當追隨慈母,謝罪于地下。因為,她深感其母是因她命苦、無子,而多年憂思成疾才過早謝世。她說倘若這次生產(chǎn)仍落得皇天不佑,再活下去愧天作人,不死不足以回報母親……
從此,楚天日日提心吊膽地活著,守著。他深知秀章看是淑賢文靜,其實她骨子里流淌的是孫二娘的血,是個有剛有柔,敢說敢為的烈烈女子。這種人重情重義,一諾千金,對于生死是不會太看重的。
幸好卯生出世身為男兒,這才“救”了母親。
卯生出世這天,當母親知道他是男孩時,同樣也流下了眼淚——
“他伯,莫忘了給他婆婆燒炷香。
楚天鄭重點頭,連連答應(yīng)。
當賢昆門前擺好香案時,楚天走來,畢恭畢敬燃上了一束檀香,跪焚紙錢。他于心中默默告慰岳母在天之靈。
香煙冉冉上升。天依然是昏昏沉沉的。跪在地上的楚天,忽然在煙與云的接壤繚繞之間,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孫二娘。她徐徐而來,満臉是笑。好久好久,才宛若輕蕩了-下拂塵似的,飄然而去。
事后,楚天說這不是幻覺。好多年以后,他還常對人說起這件事,說有本亊的人死后是有靈驗的。就像武圣關(guān)云長。
產(chǎn)婦產(chǎn)后需要和血。楚天特意請來了老中醫(yī)伯勛先生。他叫先生為“勛老表”。楚天沒有惡意地問勛老表,為啥過去說秀章一生無子?伯勛堅持說,過去說秀章一生無子不是瞎話。如今得子是奇跡。想了想,他又說,或許因楚天命中子孫很旺,故爾有此奇跡。
楚天就信,而且很自豪。于是,他又請伯勛為嬰兒查八字。伯勛欣然同意說:“要是午時出生,這娃娃將來是個大個子。因為,凡午時生人,多半器宇軒昂,個子都不矮?!? 伯勛說話很輕,輕得像蚊子叫。他伸出那只常為人號脈的手,掐算一會兒又說:
“娃娃的四柱八字是:丁亥,辛亥,丁未,丙午。丁火生亥月,亥中藏干壬甲,甲木長生在亥,日主正官、正印。這娃娃將來為人正直不阿,處事盡職盡責(zé),學(xué)業(yè)功名亦有望得成。只是年月兩柱為亥,亥亥自刑,這娃娃將來為人不僅氣傲、氣盛;還是個目空一切、自視甚高的角色哩。”
“狂?”
“不是狂;是傲。是個頗具氣度、氣勢,寧折不彎的傲?!? “咳,不好呵!像他二伯?”
“很像?!辈畡c頭。又說:“娃娃命中亥亥自刑,亥中壬水汪洋,刑則泛濫,須防氣傲太過多招是非,自添煩惱,易落災(zāi)禍喲?!? “要緊不?”楚天心懸著。
“幸好時上丙午,丁祿在午,日祿歸時為貴。雙亥又有兩重天乙貴人。自刑入貴格,主人有機變權(quán)謀,善察事理。或許可解一、二?!? 楚天偷偷噓了一口氣,“就這些?”
“四柱有丙有辛,丙辛為威嚴之合,主人儀表威肅。娃娃將來是個不怒自威的人物,是塊作官的料?!? 楚天“哦”了一聲,又伸著脖子聽下文??墒侨缤ビ停弧罢ァ?,伯勛先生總不說話。楚天無奈,只好又追問道:“這么說,多虧時辰了?”
“多虧時辰。不過,要是生在卯時更好?!? “咋好?”
“若生卯時,命中亥、卯、未全,亥卯未三合木,木生火,為日主丁火印綬。丁火生十月為衰,得印相生為上吉。而且合不計刑沖,亥亥自刑也就不成立了。”
好似生來就不會笑的伯勛先生,說著居然一笑,道:“要是卯時出生,時上為癸卯。癸卯日貴,大器。癸為丁火七殺,卯為偏印,殺印相生,又帶將星,娃娃長大不是相、也是將哩!”
楚天呵呵一笑:“沒那個福氣。不過,要是沒有那個啥子‘刑’,娃子長大不氣傲氣盛,不招是非,不受禍害,也就萬福了。”
“唉,要是卯時就好了。”伯勛不勝惋惜。
“能不能,想想辦法?”楚天情切地問,“請你查一查?!? 伯勛似有感動,半瞇的眼睛干脆閉上沉思著。想過一會兒,忽然說:“那,就起個名字吧。”
“行嗎?”
“補救一下嘛。”
楚天一喜:“好,有請勛老表了?!? 伯勛當仁不讓,道:“娃娃命中有‘卯’則福,那就權(quán)當他卯時出生,叫‘卯生’如何?”
“太好了,就叫——卯生!”
楚天將伯勛當作神仙,一任先生將兒子出生時間提前了五六小時。不過起沒起到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那是后話;只是倘若兒子有知,委實應(yīng)該感謝父親這番苦心了。
卯生出生一星期后,楚天突然病了,病得十分沉重,轉(zhuǎn)眼人已命懸一線。一時名醫(yī)云集,很快震驚了鄰里族人,看望者紛至沓來,絡(luò)繹不絕。連那初初過門不久的白麻子,也萬分關(guān)心起了這位遠房的叔公。
不知白麻子從哪里聽得消息,忙得她一連多天在何家溝上下奔走,大力宣傳秀章的過去,側(cè)重宣揚秀章具有的克夫、克子的八字命運。因此,她料定了楚天這病必死無疑:“哎喲,幺大已經(jīng)不行了,這次怕是死定了。那女人要是克夫呀,哼哼,厲害!鐵漢子也能被她活扒了皮……這下好,那個剛出世的小家伙也完了。想想,他娘月子里哪經(jīng)得起折騰?第十一天就斷奶了,斷得一滴不剩,這會兒已經(jīng)只剩一口氣了。咳,幺嬸呀幺嬸,還自小就是個啥子神童哩!神童會糊涂?可她明明曉得一嫁漢子就死男人,為啥還要嫁呢?目的唄,看中幺大那三間瓦屋眼饞唄。圖財害命唄……”
無冤無仇。白麻子是位天生的是非制造者。
在白麻子無緣無故誹謗下,巧言如簧的游說中,秀章飲氣吞聲地承受著世俗壓力,忍受著雙重精神打擊,時時以淚洗面。幸好一月后,在秀章傾其所有,也是傾盡所有時,楚天居然活過來了;就像閻王爺發(fā)怒,一腳將他踢轉(zhuǎn)來了一樣。他恍若一場惡夢過后,只呻吟了兩天,便奇跡般跳下床來,開始侍候繼他而倒下去了的秀章。
秀章在晝夜操勞和白麻子之流強加的精神重創(chuàng)下,一病兩月,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更苦是卯生,也真是從他出世第十一天起,母親滴奶告罄。但秀章竟于病中奇跡般地養(yǎng)育活了卯生。只是無限地苦了母親。她強忍病痛,泡米磨漿,濾漿加糖煮成米糊涂兒;調(diào)得米糊涂兒稠如乳汁,傾可牽線方算合格。合格的米糊涂兒裝進一小小三角形布袋中,布袋尖端用粗針扎孔若干,仿若母親乳頭一般,再欺騙式讓孩子吮吸??梢韵胂瘢@般食物對一出生十余天的嬰兒來說,無異于成人天天吃野菜,餐餐咽糟糠。而且,鑒于鄰里有孩子死于疳積病,考慮嬰兒腸胃的承受能力,就是這般食物,每餐也僅敢喂半飽。由此,卯生活是活下來了,只是人瘦得皮包骨頭,身體像絲瓜瓤子那般兩頭搭拉??蓱z的卯生,就這樣日日掙扎、熬煎在半饑餓與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之中;也為母親鑄就了一生的沉重與愧疚。
鼠年春節(jié)剛過,卯生出生三個月尚差一天時,剛剛病好尚未痊愈的秀章,即頗費周折地請來一位奶娘。這奶娘是鄰村甘家媳婦,家中很窮,人二十多歲,黑黑胖胖,滿臉癡氣。更能體現(xiàn)她癡呆的是走路,她走路既像土兵出操氣昂昂,又像母鴨步水有點晃,很不耐看。
這一切,秀章只是一眼掠過,最使她上心眼饞的是來人前胸高高隆起,身體十分壯實。來不及談?wù)摴驼埬棠飾l件之類,秀章便抱出卯生送上。那媳婦倒也大方,立刻解開衣扣,當一只**出現(xiàn)時,卯生只機警地瞪了一眼,居然一撲而上,一口含住奶頭,十分貪婪地吮吸起來。孩子的瘦脖子在抽顫,當那里發(fā)出的咕咚咕咚之聲時,秀章心酸中猶聽仙樂,且有繞梁三日之感。
喂奶這會兒,秀章從那媳婦口中得知,她不久前生過一孩子,滿月就死了。問及來此作奶娘條件時,那媳婦竟然不知什么叫條件,只說男人吩咐過,不圖人家啥的,吃飽飯就行。
不一會兒,卯生出生以來,第一次“酒足飯飽”似地主動放開了奶頭,且笑。秀章無比欣慰地接過孩子。她想,總算孩子有福氣,前世修來了這位奶娘憑天而降。這以后就好了。
秀章特別做了幾個好菜招待奶娘。那媳婦吃得很香,她對秀章的和善很滿意,表示一定好好喂養(yǎng)娃娃奶。賢昆、思燦也為卯生高興,家中氣氛陡然變得十分熱烈、和諧。
然而,當楚天下午回家時,情況驟變。他進門一愣,兩眼在那媳婦身上掃視兩遍之后,臉色唰一下變冷,冷得賢昆、思燦于驚恐中連連倒退數(shù)步;冷得室內(nèi)剛有的那和諧與熱烈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突然的十分緊張。
楚天坐下,兩眼如注,再度審視著那媳婦一臉的癡氣,再看看對方走路的神態(tài),更加生氣地瞪大了眼睛。他黑臉轉(zhuǎn)向秀章,語氣十分不滿地問:“你,請她做奶娘?”
“不行?”秀章莫明其妙。
楚天臉更黑:“這,蠢娘的奶能吃?”
“蠢娘?”秀章猶豫了一下,帶幾分不高興地說,“啥蠢娘、笨娘的?就算是,難道她的奶也蠢?”
楚天騰地站起,雙手剪在背后踱了兩圈,突然果斷而又武斷道:
“不行!蠢娘奶,會把娃子喂蠢的!”
秀章一怔,不敢相信地遲疑道:“有這種說法?”
楚天邏輯清楚,又義正詞嚴:“豬奶喂出的就是豬!”
秀章瞠目結(jié)舌。又報之一笑:“沒道理吧?”
“我說的就是道理!”楚天雙眼圓睜。
相互僵持好久,楚天毫不讓步。秀章沒辦法,只好委婉地重申孩子需要營養(yǎng)。要求楚天為兒子的身體,為孩子的未來著想,請求楚天再考慮。
楚天生性固執(zhí)。他態(tài)度堅決地說:“正是為娃子的將來著想,才不能吃這蠢娘的奶!”
秀章無奈,在當時盛行的“三從四德”的封建信條束縛下,她只能順從丈夫,忍痛地送走了那媳婦。臨別,她送那媳婦一套自己嫁時衣服。卯生有幸,一輩子總算吃過兩餐飽奶。
若干年后,四十余歲的卯生即顯得未老先衰。一日,他笑問父親道:
“人較牛如何?牛奶喂出的人,是否就是牛?”
父親沒有作答。他支支吾吾。
見父親尷尬,卯生又后悔了,當年畢竟是當年。牛奶營養(yǎng)豐富,并非人類第一祖先面世就認識;認識事物需要科學(xué)和過程,還有地區(qū)差的延后性。況且,老父愛子,當年又何尚不是苦心?如果說他有錯,他只是錯把遺傳因素轉(zhuǎn)嫁到了食品而已。